薄约长袖一拂,将他行礼的劲给卸了,抬手托住他手臂,无奈道:“今日带徒弟来打个秋风而已,前尘往事,不要再提了。”段家前边建了武馆,直穿过去才是起居住人的地方,布置得颇为豪华。庭院里假山奇石、穿花长廊,都做得富丽华贵。院中还引水挖了一片池塘,荷花花期还未到,水面上荷叶叠翠堆碧,很有些大户人家的气派。段力真引他们进了里厅坐下,朝外叫道:“斗香、玉莲!”厅外跑进来一个女孩儿,扑过来拉着段力真,叫道:“爹,玉莲病了,我打发她歇息呢。斗香在外面,听不见的。”段力真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,道:“红枝!客人还在,不许无礼,”又道,“这是你薄叔叔,你小时候曾救过你一命的。”那女孩看起来不过二九年纪,红衣皓腕,长相极为昳丽。她老大不情愿地给薄约行过礼,只当没看见一旁的江、黄二人,仍扯着段力真,道:“爹爹,明日我要出门去。”段力真并不在意,道:“怎么成日要往外跑,你哪有这么多事情可办。”段红枝还待要说什么,厅外又有两人走进来。斗香乃是个老丫鬟,苍苍的白发掩着半边脸孔,端着碗筷,行走时倒不见老态。那老丫鬟飞快摆好碗筷,朝众人福了一福,道:“这是才蒸出来的灌浆包子。”手里执一对公筷,给众人各分了一个。分到江游世时,她手里一抖,那食盒好险碰掉了。斗香低头去接。江游世一抬眼,瞧见她另半边脸上一大片可怖的瘢痕,吓了一跳,“啊呀”叫出声来。段红枝白他一眼,道:“胡乱叫甚么?”江游世忙道:“烫了一下。”心里却想:“难怪她要将头梳成这样。”段家的灌浆包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,如凝露一般,在碗里颤颤巍巍。江游世只敢小心翼翼地咬了个边,一股鲜浓的滚汤立刻涌进嘴里,说不出是什么的鲜味。“看游儿这副样子,你家厨子手艺又精进了,”薄约取笑道。段力真很是得意,道:“这汤是干蟹肉熬了几轮,又加蟹酱点过。这时节要吃这样的鲜味,润州也只我这有而已。”段红枝嗔道:“我没有份么?”段力真平日对她十分娇纵,现下大觉丢面,低声道:“不要闹了,回屋里叫人端去。”段红枝不依不饶,道:“怎么,我的家里,要赶我走吗?”眼看她爹脸色涨红,段红枝让道:“也罢,明日我要出门玩,放我走罢。”段力真道:“胡闹,一个姑娘家,当心给人牙子抓走了。”黄湘忽然插嘴道:“段姑娘有甚么要事?我武功还算过得去,总能护得住段姑娘。”段红枝却不领他这个情,侧他一眼,道:“谁要你护着,单你一个,未必打得过我呢!”段力真照桌上一拍,喝道:“段红枝!”段红枝才悻悻地住了嘴,将手一甩,自己跑走了。薄约一直冷眼看着,此时笑道:“段姑娘性情非凡,倒不像寻常的女子。”段力真十分惭愧,道:“让你见笑了。”众人吃饱喝足,天色已暮,段力真收拾出三间客房,留他们住下。薄约悄声问江游世:“段家的菜饭还合你口味么?”江游世道:“我又不计较这个,没有为口腹麻烦人家的道理。去问黄兄罢。”薄约一笑,道:“他又不归我管。”欣然在段家住下了。薄约不过无心开句玩笑,却教江游世夜里辗转反侧,一面想:“什么叫做归他管?”一面又自诫道:“可不要想这些乌七八糟的脏东西。”千头万绪,尽在蛛丝般的界线上探究。如此想了半宿,直到外头更夫报过三更,才狠下心将眼睛一闭,模模糊糊地睡去。暗流第二日,段力真邀他们道:“如今武馆增建不少,也该让恩公看看才是。”一行人便又跟着他来到前院。练武的十二三个汉子正散在各处,饮水休息,而远远地坐着两个人影,一个穿着短打衣服,一个着红衣,是段红枝和武师在一处谈天。段红枝好像全忘了昨日不快,笑嘻嘻地朝他们挥手道:“爹,尹大哥新教完了一套拳法,明日放他休一天好不好?叫他陪我出门。”段力真这才缓和些,道:“好罢,你们年轻人总是该出去走走。”说罢击了三下掌,叫那几个汉子围拢过来,问道:“最近练的都是甚么?”为首那汉子恭恭敬敬地道:“习了一套伏虎长拳,尹师父教的,刚刚才打过一轮。”段力真问:“练得好了?”那汉子应了是,段力真便又道:“演来看看。”那汉子大吼一声,其余众汉列成几排,一齐喝道:“起!”作出起手的姿势来。这十数汉子是武馆练得最好的一队,个个膀大腰圆,气力充沛,此刻使出浑身解数,整齐划一地打出拳头,赫赫有声。打完一套,那些个汉子已汗流浃背,一个个气喘吁吁。薄约抚掌道:“游儿,你瞧他们打得怎么样?”江游世笑道:“雷霆万钧,果然是降龙伏虎之威,厉害得很哪。”薄约道:“倘若你和他们打起来,谁能赢?”江游世缩缩脖子,道:“我认输啦!”薄约知他说笑,顺着他道:“我看也是。”段力真却很得面子,得意洋洋:“前些年武馆来了个顶不错的武师,教了许多新鲜招式。这可还不是他最厉害的,他原本似乎是三衢剑派的弟子。”说罢招手叫那武师过来。那武师扫了众人一眼,只略略拱手道:“在下尹季泉,见过诸位。”几人还未来得及通报姓名,段红枝凑上来,指着黄湘笑道:“尹大哥,这个小兄弟武功似乎很是了得,不知和你比怎样?”尹季泉生得白皙俊秀,不像个武人,倒好似个秀才,面相里带一股文人似的傲气。但观他下盘很稳,显然也是个练家子。他听了段红枝所言,道:“我与三衢剑派有些渊源,小兄弟可要小心了。”说罢退后几步,就要和黄湘比试。薄约却拦道:“不忙,游儿,你去和他比比看。”江游世退了一步,讶道:“和我有什么干系?”薄约道:“上回你输给你黄兄,这回换个人,考考你长不长进。”江游世待要推拒,薄约又道:“我是你师父,考考你也不成了么?”尹季泉听他旁若无人地指教徒弟,面上就要挂不住,黑着脸道:“来谁都是一样,只管打就是了!”江游世只得走到他对面,抱拳道:“得罪了。”那尹季泉沉声道:“比什么?”江游世在架上取了长剑,说道:“比剑好了。”尹季泉也挑了一把长剑,掂在手中,道:“三衢剑派有个什么字?与我比剑,你真是胆大。”江游世腹诽:“我师父叫我比武,总没什么别的能比了。”做了个谦让的起式。尹季泉道:“用你让我么?”不肯攻来。江游世没想到他如此别扭,大为无奈,道:“不敢,是请你指教。”也不再让,挥剑一式“雁过潇湘”取他咽喉。这招“雁过潇湘”是素棘剑法的上上险着,使得倘若够快,奇诡难防,是顶顶狠辣的一招。但江游世本没存着取他性命的意思,自然收着劲力。不想那尹季泉真有几分本事,举剑将他剑尖荡开,顺势削他肩膀。江游世踏震撤步,终究慢了一分。尹季泉没打算给他留面,右臂一长,削破了他胸前布料,冷笑道:“不过如此。”江游世余光里,薄约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他心中一凛,想道:“又错了。”打起精神,与尹季泉斗在一处。两人一来一往地过了数十招,江游世忽然悟道:“这尹季泉的武功无论如何不及黄兄。他一时半会赢不了我,我便能多试几样套路。”他一招“孔雀开屏”,剑守面门,尹季泉长剑退开,他却不急进攻,反而回剑将招式使老了,护住身前,那尹季泉一时找不着破绽,不敢冒进。江游世轻松不少,心里又想:“师父道我剑意不能圆融,乃是心虚所致。天下门派不乏以攻为守的招式,我反其道而行,以退为进,又怎么样呢?”于是凝神归一,展开剑网,将自己周身护得严严实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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