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约好笑道:“我猜是他们两个识货,想讹谈大夫一套针。”接着又叹:“这谈大夫仿佛缺根筋呢!换成我,我便说:‘你原来瘫在床上,动也动不得。我一针将你扎得坐了起来,你还欠诊金未还哪。’”江游世扯他一下,说道:“谈神医碰上无赖,她自个儿不会耍无赖而已。医者仁心,怎能叫做‘缺根筋’。”薄约笑道:“那可怎么办才好?”江游世沉吟道:“对付他们两个,倒也不用甚么特别的手段……”薄约哈哈大笑,道:“你又想要揍他了。”话音未落,一架马车从东驶来,恰被那年轻汉子拦住了。那年轻汉子见到马车华贵,骨碌爬起来,抱着车轮,哭道:“大贵人,要给俺做主啊!”车上低低说了一阵话,走下来几个青年,都穿着三衢剑派的锦衣。为首那个腰佩长剑,一身正气的,正是黄湘。江游世惊道:“怎地是他们!”把薄约使劲一拉,两人蹲在人群后面,借着遮掩,看黄湘问那年轻汉子:“出了甚么事情?”那年轻汉子把他爹残废之事讲了,黄湘转向谈允贤,问道:“你呢?你是个庸医么?”薄约笑得直不起腰,道:“你这黄兄,说话真教有趣。问别人:你是不是庸医?”江游世也觉好玩,但板着脸道:“不许笑了,否则他看见你,要找你寻仇。”然而黄湘在场,他不好出手教训两个大汉,又微微地有些焦急。薄约道:“你要怎么办?”江游世蹲在地上,看到马车轮子沾了许多黄扑扑的浮土,拍手道:“我知道啦!”他伸手一抓,把薄约两幅袖子全扯下来,露出手臂,又将长袍下摆也撕断了。薄约又惊又怒,斥道:“你干甚么?”江游世笑道:“谈神医帮我们许多,委屈你扮一回叫花子,你一定不介意罢。”谈允贤和那几人僵持不下,也烦闷起来。她本不擅长应付这些琐事,那两个汉子咄咄逼人,一听她开口,便立刻抢白,更叫她没办法。正当急时,人群里走过来两个叫花子,都是破衣烂衫、蓬头垢面,脸上一层厚厚黄泥。一个长得很高,然而驼背瘸脚。另一个扶着他,走上前来,瓮声瓮气地道:“这是出甚么事情?”那年轻壮汉赶苍蝇似的挥手,要赶他们走,嘴里道:“不干你们的事。”倒是黄湘将来龙去脉又讲了一回。瘸脚叫花叫道:“哎呀,那可完蛋啦!”黄湘道:“怎就完蛋了?”那瘸脚叫花道:“我年轻时在军中当郎中,最会治筋骨毛病。那些疼的、麻的,都还算好。又疼又麻的,可就完啦!”那年轻汉子附和道:“俺听别人说,也是这个意思。”瘸脚的叫花提着裤腰。伸出那条坏腿,道:“我当初便是如此。”话锋一转,又道:“只我们都不知道,你爹是当真残废,还是装来讹钱呢?”黄湘蹙眉道:“你可不能胡乱讲话。”那老汉更急赤白脸,拍着大腿道:“老子和你一换,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装的。”这瘸脚乞丐乃是薄约扮的。他哈哈一笑,道:“你两位别急,我有个法子,正能看出他腿脚是否坏了。”黄湘道:“那太好了!”两个壮汉脸上却不大好看。薄约拍拍那搀着他的叫花,道:“人膝盖底下有处凹的地方,你去摸到了,往左揉三圈、往右揉三圈,再从中轻轻一按。要是他不疼,这脚便是好的。要是他疼得厉害,那就是给扎坏啦!”两个壮汉闻言对视,心里都想:“即使一点儿也不疼,装疼岂不简单?”江游世走去,在那壮汉膝上依法揉了几圈。谈允贤不解道:“我还从未听过这种办法。”薄约回过头,笑吟吟地说道:“你不是个庸医么?不知道也属正常。”江游世左右揉毕,从中一按,只听那年老的壮汉长长惨叫,撕心裂肺,全不像假的。原来他恨那两个壮汉恩将仇报,手里用了内劲,险把他膝盖捏断了。年轻汉子看也不看他爹,急忙道:“俺老爹疼成这样,这庸医是该赔钱罢!”薄约道:“自然是要赔的。但你爹如此之痛,大概筋骨都已坏死。如果放任不管,恐怕危及性命喽!好在我懂些治法。”他也走上去,在那年老汉子腿上轻轻按了一路,一面问:“这里疼不疼?”那年老汉子依依哦哦,一路都叫疼。薄约诊完了,摇头道:“痛的地方,都是骨头烂了,须得锯掉才行。”那年老的汉子没想到要锯腿,惊吓道:“怎地就要把腿锯了?”薄约道:“再不锯腿,命都要没啦!”那年老汉子连连道:“俺身上别的地方好得很,只是腿动不了,怎么就命都没了。”薄约理都不理他,对江游世道:“这地方离市集不远。你去找个猪肉摊子,借一把锯骨头刀,再提一壶烈酒回来。”他往破衣怀里掏了掏,十分穷酸似的,掏出来几个脏兮兮铜板,又道:“拿这个去沽酒。”江游世走了,没人搀他,他便倚着那年老壮汉的椅子,拍他肩膀,笑叹道:“哎呀,你虽说残了,却不须自己出钱。我叫花子请你锯腿,这不是‘祸兮福之所伏’么?”那老壮汉子面色发白,道:“你……你要怎么锯腿?”薄约施施然道:“我们军中都是一样锯法。你含着一口酒,咬住一条手巾,我这边就开锯了。先将你外边皮肉割开,再换一把锯刀,嘎吱嘎吱,磨你的骨头。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二爷刮骨疗毒的故事?”那老壮汉吓得险些跳起来,他儿子将他按住了。薄约看得分明,又笑道:“比照那个再疼一点儿罢。”那年轻汉子亦是脸色铁青,道:“要是俺爹本来不用锯腿,被你锯了,怎么说理?”黄湘也想说甚么,他边上的弟子机灵些,看出端倪,拦着他悄声说:“等这叫花真要动手,我们再拦他不迟。”薄约笑道:“我不收你诊金,你反而怕我骗你不成?你爹骨头烂了,剖出来一看便知。要是没有烂,我自己锯一条腿还你。”那汉子道:“谁要你的破腿!”薄约面露难色,又在破衣里翻来翻去。翻开夹层,竟从里面取出一叠金叶子,梗着脖子道:“我叫花这些年讨的身家,也赔给你了,怎么样?”那年轻汉子眼睛发直,低下头和他爹耳语,道:“俺的爹呀,你也不用下地干活。”薄约听得明白,把那叠金叶子交到黄湘手里,道:“劳你做个证人。”又对那年轻汉子冷笑道:“倒好像你在赌爹!骰盅掀开,是条坏腿,是条好腿?”不多时,江游世赶回来了,果然提着一把锯刀,一葫芦烈酒。薄约将那年老壮汉放躺在地,给他含了酒和手巾,教他儿子将他按住,道:“蒙着他眼睛。”那年轻汉子膝盖压着他爹臂膀,腾出一手,果然把他爹眼睛盖上了。薄约拎着刀,道:“数三声,我就要砍啦!一,二……”那年老壮汉挣扎起来,大叫道:“我不锯了,我不锯了!”他儿子却把他死死按住,劝道:“爹,他说不锯就要出人命了。”薄约看得好笑,拖长声音道:“三——”那年老壮汉惨叫一声,拼命挣脱了,跳起来就跑。薄约将锯刀一扔,笑道:“这不治好了么?”周围人等哄然大笑。那年轻汉子拖着椅子,狠狠搡他一把,也跑走了。江游世赶紧上前搀着他。黄湘将那叠金叶子还来,钦佩道:“多亏义士慧眼如炬,否则这位大夫要给人污了名声。”薄约扮乞丐扮得高兴,把那金叶子点了一遍,才仔细收好。谈允贤也来找他道了谢。薄约便指着江游世道:“是这小叫花的主意,他害臊得很,才着我来演。”黄湘奇道:“演?你不是军营的郎中么?”江游世忍不住咯咯笑道:“甚么郎中,我们不过两个要饭的罢了。”黄湘郑重道:“这位兄弟,也多谢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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